文/黄玉璐

　　前方千米长龙拐了几个弯，陈尧已经买好票，准备带4岁女儿走进美术馆，打卡浑圆的龙猫，重温儿时的动画世界。

　　6月以来的节假日，北京今日美术馆门口时常呈现这幅排长队的场景。这个暑假，中国电影市场由主旋律题材和《白蛇2》等动画电影二分天下，吸引观众不惜在北京夏日室外排队的同样是动画世界——“宫崎骏与吉卜力的世界动画艺术展”(以下简称“吉卜力展”)。

　　36年前的6月，吉卜力工作室正式成立，随后，宫崎骏、高畑勋、铃木敏夫这组吉卜力“铁三角”与团队共同缔造千亿日元票房，被视为日本动画在产业和精神上的双重领袖。

　　“吉卜力”(Ghibli)原意是撒哈拉沙漠上的季节热风，随着国门开放，这股来自东瀛的热风吹进中国的街头巷尾。85后设计师陈尧曾想照《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角色找伴侣，在吉卜力的影响下，成为漫画家的95后女孩兽心蘑菇绘出一幅幅脑海中的奇幻想象。

　　吉卜力画笔下的世界像一个平行宇宙，是世俗生活的“解忧杂货店”，但现实商业世界要残酷和冰冷许多。经营危机周而复始，技术迭代日新月异，新IP后来居上，36年的吉卜力和80岁的宫崎骏，依然在直面问题，上下求索。

　　“柔软的力量”

　　毛茸茸的猫公车“大肚能容”，圆鼓鼓的龙猫憨态可掬，不少观众来到吉卜力展互动区，见到这些还原动画场景和角色的装置，便走不动道，即使排队，也要停下脚步“打卡”合影。

　　这种难以抗拒的可爱，是许多影迷对吉卜力动画电影的第一印象。

　　兽心蘑菇还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观看吉卜力电影是在小学四年级，当时央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天空之城》。

　　没有法力无边的神仙，没有道德色彩的说教，兽心蘑菇打开了区别于中国传统动画电影的另一个世界。

　　吉卜力出品的动画电影中，人类之外的角色常常形象圆润可爱，情节、画面与孩子的想象如出一辙，人可以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翔，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可以成为对话的玩伴。在兽心蘑菇看来，这一切都很神奇：“他们把我儿时在脑海中很模糊的想象具象化，还延伸了出去。”

　　之后，出品一部观看一部，吉卜力动画电影贯穿了她的成长过程，直到她成为漫画家，出版了漫画集《世界上有一个你，只有我知道》，她依然会翻出吉卜力的老片子，反复观看。尤其在考研阶段，压力大到学不进去，她会抽出时间重温吉卜力的电影，比如《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龙猫》《千与千寻》。

　　“看完就会很开心，很放松。宫崎骏和吉卜力的电影好像有一种很柔软的力量，在偷偷入侵你。”

　　在兽心蘑菇眼中，这股“柔软的力量”体现在吉卜力电影的“全员无坏人”，比如《千与千寻》中，澡堂主管汤婆婆贪婪成性，法力强大，可以把不努力工作的人变成猪，可以不顾手下白龙的死活，但对自己的宝宝无尽宠溺，最终也放过主人公千寻，将她的父母从猪还原成人类，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重返人间。

　　没有绝对的正邪两立，最终多是幸福结局，宫崎骏自己是如此解释的：“我认为创作动画就是在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那个世界能抚慰受现实压迫的心灵，激励萎靡的意志，能化解紊乱的情感，使观者拥有平缓轻快的心情，以及受到净化后的澄明心境。”

　　实际上，吉卜力出品的26部动画电影主题并非没有锋芒。

　　“做法西斯不如做瘟猪。”《红猪》《起风了》《萤火虫之墓》等电影是宫崎骏、高畑勋和吉卜力对战争的反思。宫崎骏的电影主人公多是女性，他公开承认自己是“女性崇拜者”，在情节中他认为女孩比男孩更英勇。《风之谷》则与日本上世纪70 年代的“反公害”“反核”“反科学”运动有关，探讨科学、社会发展与自然的关系。

　　时至今日，兽心蘑菇在创作漫画的过程中，依然会借鉴吉卜力动画的形象，比如像《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那样，绘出大小对比明显的圆润形象。

　　近年来，每一次吉卜力动画在出品多年后于中国公映，仍能吸引不少观众走进影院，票房不俗。今年初，《崖上的波妞》的中国票房超过2000万元，1988年首映的《龙猫》时隔20年在国内公映的票房突破1亿元，最高的是《千与千寻》，出品18年后的中国公映票房超过5亿元。

　　一部电影十几万张画稿

　　兽心蘑菇对吉卜力的另一层钦佩，在于他们能以二维动画的形式，将头脑中的想象与想要传达的主旨呈现在大银幕上，同时在创意和技艺上达到极致。

　　此次吉卜力展上展出了300幅涵盖21部吉卜力动画影片的复制画稿、复制设计稿和赛璐璐原片。而每一部吉卜力动画电影的画稿量都在10万张以上。

　　通常动画电影每秒共24帧，在刚入行时，宫崎骏面对的是日本另一家动画公司“虫制作”，当时“虫制作”引进美国的“有限动画”，每秒12帧，输出作品高效且大量，但精致度大打折扣，动画人物说话时面无表情。

　　而宫崎骏所在的东映动画坚持每秒24帧，这也影响着吉卜力在过去的36年，大部分使用手绘画稿，这意味着每秒影片要画24张画，两个小时的电影要画十几万张画稿。吉卜力出品的《哈尔的移动城堡》，时长 119分钟，总共画出14.8万张画稿。

　　兽心蘑菇对手绘画稿所需要付出的时间与心力深有体会：“画纸上的东西很考验人的能力，你画错了就是要重画。”

　　在兽心蘑菇看来，吉卜力团队为动画电影的制作倾注了热情：“感觉每一帧都是倾注了一些感情，一点点画出来的，而且成本高，制作周期很长。当看到他们每个人都非常用心地把一张张并不大幅的画稿画出来，把影片的氛围塑造得很好，我就觉得很感动。”

　　宫崎骏、高畑勋们是创意与构思的集大成者，而画师们是匠人精神的实施者和传承人。从概念草图、故事分镜、场面设计、动画、美术草图到完工，吉卜力出品的动画电影往往都要制作两年甚至更久，其中有几百位画师共同参与。

　　在本次展览的一块展区，墙上挂着吉卜力制作动画时的实拍照片，其中一张中，无数支色彩缤纷的铅笔头堆成小山。

　　在另一个展区，墙上悬挂着44幅吉卜力电影的海报，但吉卜力实际出品电影26部，多出来的海报，是他们根据不同场景和文化而另行设计、绘制的，几乎每一部吉卜力电影的宣传海报都是两版以上，有些海报甚至从未在中国观众前露面。《龙猫》这部电影的海报有11版，中国、日本、韩国、意大利、法国、美国等不同国家有不同的版本。

　　从协办方的角度，吉卜力对完美的追求也体现在展览布置过程中。

　　“我们只是‘手’，这是吉卜力的展，我们所有人只能当‘手’。”参与此次策展和布展的负责人刘延军告诉笔者，从文字表述、色彩使用、背景音乐到灯光角度，吉卜力都有一套严格标准，从春节之后开始策展到施工，中方团队与日方吉卜力相关人员每天都越洋视频通话，每一处打光，乃至文本的标点符号，都要受到吉卜力方面的监督。

　　如果不是疫情的影响，吉卜力方面本将指派五六十位专职人员从日本前来中国布展。

　　上下求索的商业运作

　　全球各地的影迷为吉卜力着迷，也为此贡献千亿日元票房，但这间动画工作室在36年里几度传出解散动画制作部的新闻。对现在的吉卜力来说，影迷们“爱之愈深，责之愈切”。

　　“吉卜力所有作品票房总收入大概有1400亿日元，但手头几乎没剩什么钱。”几年前，吉卜力工作室董事长、制片人铃木敏夫接受采访时说道。

　　票房千亿却没有余粮，还是与精工细作下漫长的动画制作周期有关。

　　坚持不用CG(计算机动画)技术对吉卜力而言，意味着需要付出更多时间和人工成本。纪录片《宫崎骏：十载同行》中提到，一个只有4秒钟的镜头，吉卜力团队却花了1年零3个月完成。

　　高畑勋同样慢工出细活。他在2013年推出的《辉夜姬物语》历时8年，制作人西村义明在2006年参与这部电影的企划时还是单身，电影上映时，西村义明的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读小学。制作到第五年，这部电影的分镜脚本才完成到30分钟。

　　而且，不是所有“慢工细活”都可以收获票房佳绩。《辉夜姬物语》制作费50亿日元，最终票房只有24.7亿日元。

　　今年，宫崎骏已经80岁，前后6次宣布退休后又复出，他的竞争对手、老朋友高畑勋在2018年逝世。到底谁来继承吉卜力的动画世界和票房潜力？

　　吉卜力最近推出的《阿雅与魔女》，由宫崎骏之子宫崎吾朗执导，首次全片采用了三维动画制作，但影迷并不买账，在豆瓣上只有5.4分，IMDB上评分更低，只有4.7分。

　　兽心蘑菇在看过该片之后，认为还不错，故事的叙述很完整，但影迷们可能对宫崎吾朗有更高期待：“他们觉得宫崎吾朗得继承发扬宫崎骏的叙事方法，而他没有学到位，好像只是学到了风格的表面功夫。”

　　尤其在日本动画产业日益浮躁之后，影迷们更将吉卜力视为“白月光”与“朱砂痣”，寄希望于宫崎吾朗能更争气，继承父亲的二维动画衣钵。

　　“日本整个动画产业已经渐渐在转型，因为本身动画如果用手绘的话，是一个非常费时费力的过程。”跟随日本动漫成长的兽心蘑菇不再热衷于“追番”：“日本动画现在做的没有以前好，有点像快消品。因为很多动画番剧每周都在更新，为了抢时间点赶工，画得很不好。”

　　尽管如此，后生依然可畏。

　　去年，日本东宝和Aniplex公司出品的二维动画电影、剧场版《鬼灭之刃》成为一大社会现象，改写日本国内电影票房纪录。截至5月23日，该片票房达到400.1亿日元(约合人民币24亿元)，成为日本历史上首部票房超过400亿日元的作品，还登顶北美周末票房，也超越了《千与千寻》保持近20年的纪录。

　　《千与千寻》上映的2001年，日本全年动漫电影市场规模是千亿日元，而这部电影在横扫全球各大电影奖项的同时，本土票房达到304亿日元。

　　往日辉煌还能重现吗？

　　吉卜力还在抢时间与加速流动的世界并轨。一直当制片人、更加务实的铃木敏夫知道热风将在何处转向。

　　去年，吉卜力结束了长达多年的流媒体禁令，一向认为电影要放在电影院放映的铃木敏夫，决定将21部电影放在流媒体HBO MAX北美独家上线。

　　“这些艺术家可能也要面临这种技术改变，去拥抱这些技术，因为很多东西你虽然想做，但时间来不及。”

　　尽管不喜欢过于接近现实的三维动画，但作为资深影迷，兽心蘑菇也希望吉卜力可以借助新技术做好二维动画。“如果技术可能提供这样的机会，我想以后的创作者也不会像他(宫崎骏)那么固执。”

　　另外，比起迪士尼、漫威、皮克斯、DC等漫画公司，醉心二维动画制作的吉卜力在IP运作上姗姗来迟。

　　从2014年开始，铃木敏夫对媒体透露，在考虑“改变制作方式”，这几年，吉卜力着眼于版权运营，在周边商品、展会和版权生意等方面获利，获得授权的吉卜力展也曾在2018年登陆上海。

　　吉卜力也有望像迪士尼那样，打造一个主题乐园。去年，日本爱知县公布了“吉卜力公园”计划概要，总工程费约为340亿日元，约合人民币22亿元，计划在2022年秋天开业，预计每年入场人数可以达到180万人次，经济辐射效应每年约480亿日元。

　　而80岁的宫崎骏仍然没有放弃手绘二维动画这一安身立命之本。他正在制作动画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电影的原作小说，宫崎骏从10岁看到60岁。片名是个开放性问题，而对吉卜力来说，问题的答案也还在书写。

（文章来源：贝果财经）

文章来源：贝果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