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刘海粟美术馆正在举行的“慕琴生涯——丁悚诞辰130周年文献艺术展”引起了业内广泛关注,展览以700余件展品打捞并构建出一个鲜活的丁悚和他所处的时代。
此次展览的策展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顾铮近日就展览的缘起与策划接受了《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专访,“这次展览准备了六年,这是一个把丁悚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的过程。也希望通过对他的梳理带动对于当时上海的重新认识。这个梳理对现代艺术史研究也是一种推动,这种推动本身也包括了对艺术史研究对象的反省和反思。”
在顾铮看来,丁悚(包括与他结交的一群人)身为与当时方兴未艾的平面纸媒共浮沉的视觉工作者,其艺术创作的出发点是“实用”,令大众受到启发,开启民智。这是一种把美术和实际生活有机结合的生活实践。
顾铮在展览现场
丁悚是民国时期上海视觉文化发生与发展的重要推动者,是国际化大都市上海商业文化的先驱与实践者。他是上海美专首任教务长、是“天马会”的发起人之一,也是中国最早的漫画团体“漫画会”的创办人之一,他是中国现代美术的先驱者之一,他的朋友圈中除了有孙雪泥、张光宇、郎静山等画坛友人,还有包括了严独鹤、周瘦鹃、梅兰芳、周璇、陈歌辛等各界翘楚。
展览入口
关于展览
澎湃新闻:丁悚相比其子丁聪、其友张光宇、刘海粟等似乎一度不为人所知,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到丁悚的?又是怎么会想到为丁悚做一个展览的?
顾铮:展览的缘起要说到2016年。我在刘海粟美术馆策划了一个展览,名为《来自上海:摄影现代性验证》,主要内容围绕民国时期活跃在上海的摄影人的实践。此时我的诗人朋友王寅、也是丁夏先生的大学同学告诉我,丁夏保存了其祖父丁悚先生的遗物,是否有兴趣见见?
在我们的几次见面中,丁夏陆续展示了一些他家人保存的丁悚的照片等,这部分东西量大质优。我觉得这是一次不能错过的梳理机会。无论从了解上海美专的角度、还是从更开阔的意义上了解当时的上海,尤其是民国时代上海的文化生态等都是非常有意义的,并且这部分材料是独特且独家的。
丁悚之孙丁夏、丁小一(丁聪之子)谈展览。 视频:叶紫(04:13)
展览准备了六年,这是一个把丁悚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的过程。也希望通过对他的梳理带动对于当时上海的重新认识。这个梳理对现代艺术史研究也是一种推动,这种推动本身也包括了对艺术史研究对象的反省和反思。
某种意义上来说,丁悚在过去的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是被严重忽略的一个人物。通过对他的工作的逐渐深入的了解,就会意识到丁悚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美术教育史、上海文化史上的贡献。对于他的工作的重新发掘和梳理,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对他个人的工作的重新梳理、书写和打捞。其实更重要的是重新发现上海、发现上海文化,发现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所以我觉得这样的一个梳理是绝对必要且非常重要的。
展览中梳理的丁悚年表
澎湃新闻:在展览六年策划过程中,您对丁悚有何新的认识?
顾铮:接触材料多了,对丁悚的工作和贡献的认识就越来越深。丁悚在中国现代美术的起步阶段介入了多方面的实践,做了许多先驱性的工作。当时上海作为一个世界主义大都会,方便获得海外的资讯,许多现代艺术形式可以被及时了解到,丁悚这一代人以他们强烈的求知欲、积极吸收国外艺术文化的资讯并尝试作本土化的转化。在转化的过程中,可以借鉴的方法和路径还是稀少的,需要他们的自主开拓和努力。他们是第一代漫画家、第一代现代美术教育者、包括在摄影方面组建社团、展开创作等,在各方面都处于草创阶段,作为开拓者,可谓“筚路蓝缕”。正因为如此,他们成事的空间也比较大,但不可避免有种种挑战,因此非常不容易。
展览现场,1920至1930年代丁悚的摄影
美专学生户外写生 丁悚 摄影1918年 丁悚家藏
比如漫画,漫画首先是能否真正“搔到痒处”,这个痒处是读者(市民)现实生活中能感受到的东西,这就要求漫画家能够以视觉方式呈现他们对现实的理解和阐释。从这一点看,无论是批判、嘲笑、讽刺,还是幽默,会心一笑,像丁悚这样的漫画家是有重要贡献的。
丁悚,《高上加高》,漫画,1933年,7.5×5.5cm,丁悚家藏;刊载于《社会日报》1934年3月20日第二版
漫画需要有持续不断的作品跟进现实的,所以漫画家一定是有高度现实感的人。无论是庶民生活,还是更大意义上的时事政治,甚至是国际政治。比如说,当时日本入侵、觊觎中国,列强瓜分中国等等,漫画此时与民族救亡图存在一定程度上有关联,要大声疾呼。所以说,漫画不是“看过算数”,我觉得其中包含了潜移默化地启发民智的作用。如果现在还认为“启蒙与救亡”这样的说法还比较合适应用到对丁悚所处时代的解释,那么,包括丁悚在内的漫画家的这种努力,就在历史的关头起到了漫画家的角色应有的作用。
丁悚,《足烂腿与穿骨流珠》,漫画,1933年,7.5×5.5cm,丁悚家藏,刊载于《礼拜六》1933年5月13日第503期
澎湃新闻:丁悚是一个极其丰富的人,这次的展品有700多件,相当庞杂。创作上有美人画、月份牌、漫画、摄影、设计;交游上有天马会、漫画会、华社等艺术社团,也有报界、电影界的朋友;现代美术教育的线索,在展览中,您是如何将这些丰富的面向进行梳理,700多件展品又是如何纳入五个部分的?
顾铮:首先肯定是基于对材料的爬梳和分类,从材料的性质、样式、内容等多个方面去考虑、解构一个展览,同时也要考虑到这是一个关于一个人的生平事迹的展览。而且还要意识到分类肯定有自己的局限。
展览现场
这个展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是一个倒叙结构。一上来先是“创作诸元”,把丁悚各个方面的创作做一个梳理呈现,给观众一个整体认识,以使大家了解丁悚在艺术创作的多个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和贡献;接下来再给出一个大的语境,即“艺术同道”这个部分,看与他在艺术上有交流、交往的同时代艺术家都在做怎样的探索,努力在相当程度上显示当时的艺术生态。同时,这个艺术生态也衬托出丁悚当时的工作的特色。
天马会合影(左起:张辰伯、杨清磬、丁悚、唐吉生、王济远、汪亚尘、江小鹣)丁悚家藏
郎静山摄影1930年代 周围画廊藏
然后,“艺术同道”的涟漪再扩出去一圈,那就是“跨界交游”部分。因为丁悚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工作的性质,决定了他交友很是开阔,其中就包括戏曲界、新闻界,电影、唱片、录音等方方面面,对于这个部分的展示,就是从艺术生态扩大到当时的一个都市文明的语境中来。这样由点到面,到更大的面,从丁悚的创作这个核心扩展到同道、跨界后,观众对于“展主”(借用传记中的“传主”的说法)的人生已经有了相当的好奇心需要满足,于是以他最初的起步和生命历程来介绍其生涯,包括讲述他从当铺的学徒开始,自学绘画,然后从周湘学画,得到了周湘赏识,给他定了润例,肯定他可以鬻画为生等,勾勒他的人生轨迹。这是丁悚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也是他生平中一个很重要的起点。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他的人生轨迹,可能会有助于大家进一步认识他。
辛亥七月七日,周湘为丁悚定的画例(右),当时以此作为学业结束的标志。
再到第五部分“父子传承”。丁悚有一个影响很大的儿子丁聪,儿子本身也是他人生中的一件“作品”,和他的人生也有密切的关系。这部分既呈现了父子之间的交流,也展示了丁聪的成就。通过767件展品,希望以这样的叙述方式和结构,对丁悚有更丰满的展示和刻画。当然,还有相当多材料没有展出。
展览“父子传承”部分
关于摄影
澎湃新闻:摄影在展览中占了相当比重,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是丁悚家藏相册、可以说是对于民国文化生态的一手资料。作为摄影研究学者,您从丁悚家藏相册中看到了什么?
顾铮:对于摄影历史,以各种方式被保存下来的相册成为了重要的研究对象,也越来越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相册既是一种记忆的保存,同时相册在许多情况下也不是简单的相片归纳、罗列,也许还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相册的主人对摄影的理解,对这些照片所记录的事情的认识。而对于相册相片的归类,有时候像是在建立相片之间的某种对话;从对页照片的排列布局也可以解读出某些深意,或者这也许只是后人从中解析出相册主人某种深层次潜意识的举动。所以说,相册是一个记忆储藏的容器,也是一种表现手段。包括展览把相册放进展柜中,虽然是一种无奈的方法,但是依旧可以看到摄影被以什么样的一种现实物质形态在当时被个人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传承。
展览展出多本丁悚家藏相册
丁悚家藏相册,可见他的交友
就丁悚而言,他是一个对于摄影的记录和记忆手段具有相当认识的人。仅“社交摄影”这组照片从常规意义上来看是宝贵的视觉文献;从其个人角度看,摄影是把自己生活、朋友交往中有意义的瞬间、人、事保存下来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讲,丁悚又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摄影的真实是什么?
展览现场,丁悚家藏相册在展柜中陈列。
丁悚家藏相册
澎湃新闻:在丁悚相册中,也有不少拍摄民国女性的照片。在展览过程中,这一部分还更换上了刘海粟画张韵士的作品,缘何做此更改?
顾铮:把丁悚所拍摄的民国女性凸现出来我是有一点担心的,或者会被认为是一种男性凝视,但我又觉得,以丁悚交往的朋友圈,他能够接触到当时社会中,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的社会和性别观念、有一定自主独立性的、走上更开阔社会空间进行自己生命活动的女性,至少他以他的观看方式拍摄下来,对今天的人们理解当时的女性和当时社会状态还是有其意义和价值的。所以会有这样一种相对集中的呈现。在他拍摄的这些照片中,我们还是能够看见一种女性的自信、自然,我们也会感受到丁悚和他拍摄的对象的相互关系是融洽的、相互信任的。这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丁悚比较尊重女性的进步意识。而且从丁悚的漫画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他对于当时女性的理解和尊重。
晏摩氏女校学生骑摩托车 丁悚摄 摄影1920年代 丁悚家藏
为什么在展览过程中,对展品做了微调,加进了一张刘海粟的油画作品?因为虽然展品已经上墙且展出了一段时间,但我始终在盘,如果可能的话,还有没有在某些局部作更好的呈现。看到刘海粟的这幅《肖像》(1930年)是展览开幕后了,也很偶然。我习惯在旧书网看一些书的信息,正好看到一本日本展出的中国现代美术作品的图录,在图录内页中看到了这件他画他当时的夫人张韵士女士的作品,并且标明是刘海粟美术馆藏。我想如果能够将这件作品和丁悚拍摄的民国女性照片做一个并置展示的话,那就可能建立一种关于民国时代女性的绘画和摄影这两种媒介之间的对话。而馆里也很快确定这件作品的所在,因此马上就及时展示出来了。